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浅且歌(父子)(四) 作者:维米

luyued 发布于 2011-05-09 21:26   浏览 N 次  

“主子,您真要去武场?”青风很不确定地问着走在他前面,一身月白武服的七殿下。
浅且歌回头奇怪地看了青风一眼,淡淡道:“你问过三遍。”

青风窘迫,急着解释着:“主子,不是青风多话,您哪有必要去武场?那儿欧阳统领怕是只有青风这样的水准吧……”

浅且歌不说话了,青风却是耐心地等着他的回答。青风清楚他主子的性子,虽然对外人不喜欢说话,可是并非是皇上那般的冷酷。他绝不会主动向谁开口挑起话题说话,但是也从来不会不理睬同他搭话的人,对于他们的问题,主了也总是有问必答的。在青风青云等人眼里,主子虽然总是脱俗于尘埃遥远不可企及的模样,但其实主子是极好亲近的,呆在他身边再浮躁不安的心情都会瞬时平静下来。因而青风也实在无法理解,那个伯无大总管为何总是表现出一副战战兢兢很害怕主子的样子。

果然,不一会儿浅且歌便开口了,语气有些迟疑:“母后说,小孩子打打闹闹的时候比较容易交上朋友。”

青风心里了然了,凡事一扯上皇后娘娘,主子的言行举止都不需要其余任何理由了。

二人便不再说话了,静静向武场走去。不一会儿青云喘着气追上来,极兴奋地道:“主子,皇上让青云和青风跟着您去武场一起训练……”

浅且歌这才知道青云急忙忙地,原来是去请示父皇了。看着青风也极明显地扬着笑意,浅且歌没有多说什么,“嗯”了一声且作回答了。

初时武场是设在无逸园附近,但因地方太小,后来直接改到了大内侍卫的训练场。皇子们并不与大内侍卫一同训练,只是在宽大的训练场内划了一个专门的区域,寻常侍卫是不允许进入的。

浅且歌同青风青云一起出现在武场的时候,无论是正在训练的皇子,还是另一边的大内侍卫,都显得有些惊诧。看清七殿下容貌的人,更是惊叹连连,眼越瞪越大,目光呆怔。

浅且乐依旧在练他那一套剑法,因为欧阳统领说他未掌握到剑法精髓,只得反复练习。而浅且语在大太阳底下扎着马步,额上汗珠直冒,腿下却不动分毫,显然是近几日的训练成果了。浅且言与浅且西互相切磋着剑法,而欧阳统领正站在浅且越、浅且宁的边上指导着什么,二人也听得仔细,连连点头。

不过欧阳统领很快察觉周围气场的变化,环顾之下便看到了一身月白的窄袖武服的七殿下。交待大皇子与二皇子先练习着,欧阳天便迈着大步向传说中极受宠爱的七殿下走去。

“七殿下。”欧阳天向浅且歌略略点头示礼,在这武场中他向来不需要对皇子行大礼的。

“我来武场。”浅且歌道。不过这话,显然是有些多余了。

欧阳天不置可否,指指浅且语的方向道:“七殿下与八殿下一样,先练基础吧。”

浅且歌转头看向扎马步的浅且语,小脸上没有表情,许久不作声,而后才轻淡地道:“父皇怕是不许。”

欧阳天听这话觉得疑惑,扎马步皇上为何会不许?

“恕臣愚昧,皇上为何不许?”

浅且歌还是静静地看着欧阳天,说道:“晒太阳,父皇不许。”

欧阳天的直脑筋,更是疑惑了。

青云带着笑意解释道:“欧阳统领,我们殿下身子弱,皇上是怕殿下禁不住太阳暴晒。我们俩奉皇上旨意,今日起随着七殿下一同训练,希望大统领不吝教导。”

欧阳统领面色不郁,实在是不明白为何两个小太监也要练武,而且是到皇子们专门训练的武场来。不过既然是皇上的旨意,他也是无从置喙的了,便点点头,而后有些冷硬地道:“那七殿下到树荫底下扎马步吧。”

而后转身就走。浅且歌看得疑惑,青风却轻笑出声:“这大统领果然是一根筋到底的人,实在是爽直了。”

青云问道:“主子,您真的要扎马步?”这是主子两三岁时做的事情吧……

浅且歌道:“嗯。”然后向浅且语走去。

“主子,您还是去树荫底下吧。”青云劝道。可是且歌不理。

“算了,青云。没关系,皇上不就是让咱们来看着主子的么。”青风拉住急急的青云。

说话拉扯间,浅且歌已走到了浅且语跟前。二人同龄,皇上极尽宠爱的七殿下却明显比八殿下还要瘦弱矮小。

浅且语已扎着马步晒了一个多时辰,早已累得只能咬牙坚持了。浅且语看着站在他跟前比他还要矮的七哥,乖巧地唤了一声:“七哥。”然后嘴角边撑起一个笑。

“你累了。”浅且歌坚定而轻淡地说道。

“哎?七哥,我不累。”浅且语道。

才这么说着,浅且歌伸出右手,食指轻轻点在浅且语的额头上,没怎么用力,浅且语便一**摔在地上,仰头看着七哥的眼神很是不解。浅且歌又重复道:“你累了。”

然后不理睬旁人,兀自扎起了马步。

浅且语也终于从地上爬起来,拍拍身上的灰土,很是奇怪:“七哥你推我做什么?”

浅且歌转头盯着且语满是汗水,晒得透红的脸颊,目光是带着些许探究的,也不说话,只是定定地看了好一会儿,才又严肃正经地转过头去。眉头微微皱起。

青云也看得有些不明白,主子这举动是什么意思?

青风站在主子后头也扎起马步,脸上的笑是越来越明显。主子肯定是想起了皇后娘娘的话——小孩子“打打闹闹”的时候比较容易交上朋友——所以,他的能力超凡却心思简单的主子刚才那举动,就是他所以为的小孩子间的“打打闹闹”吧……只是八殿下没有作出回应,让主子不知道怎么继续这“打打闹闹”了?

青风正想着,赫然听到了主子的声音:“浅且语,你不会打打闹闹么?”青风抬眼看去,他的主子正歪着脑袋认真严肃地看着八殿下,眉头微皱着,显然对还是有些不满刚刚浅且语竟没有回应他的“打打闹闹”。

浅且歌的问话让青风听了觉得好笑又无奈,可是浅且语却只有疑惑。

“浅且语,你不会打打闹闹么?”浅且歌又问,神情认真。

这下八殿下也跟着皱起眉头来:“七哥,这……”

青风只得出声圆场:“八殿下,主子刚刚的举动只是因为,皇后娘娘说过,打打闹闹比较容易交上朋友。所以主子刚刚推你,只是,呃,怎么说,想跟你打打闹闹,交朋友……”

此话让浅且语听得惊诧:“交朋友?!”

转向七哥的方向看去,那精致的脸上确实神情认真严肃。

这下浅且语不得不信了,心里情绪汹涌,语气间带上显而易见的兴奋:“七哥!”

“浅且语,你不会打打闹闹么?”浅且歌依旧是这个问题。

“哎?呃,这个要怎么说……”七哥,你的“打打闹闹”我可能真是不会啊……

“主子,皇后娘娘的意思是,你只要跟各位皇子一起练武就是最好的‘打打闹闹’了。”青风看着八殿下一脸为难的表情,只得又出声。

浅且歌不确定地看向青风,青风坚定地点头。浅且歌似懂非懂地,也点头。然后端正身体,规规矩矩的扎马步。

浅且语虽然心有疑惑,但是他到底是听懂了那句“交朋友”,这一句话的信息已足够他兴奋许久了。浅且语本来觉得大太阳底下扎马步是件很苦的事情,他得拼命咬牙才能坚持,可是身边站着七哥,他便不自觉地把所有的辛苦感觉都抛得远远的了——不过,六哥时不时瞟过来的视线,也实在太明显了吧……

浅且歌身体向来虚弱,长年接受调理也无法像正常孩童那般健康,但因为其自小习武,修练心法,每次病倒也总算是有惊无险。甚至在大太阳底下扎马步,浅且语也是瞧着七哥第一天扎马步就平稳得很,心下佩服得紧,正喃喃着“七哥好厉害”,却见正凝神静气的七哥,下一刻身子蓦地软下来,倒在地上。

浅且语吓得大喊:“七哥!怎么了!”本来七哥身体不好,又是第一天扎马步,他便一直分神注意着,就怕七哥坚持不住,却一直看到七哥表情淡定,呼吸平稳,没有一点疲累辛苦的样子。所以浅且歌的突然晕倒,实在让他又惊又吓。

青风青云脸上写满焦急,倒也没有浅且语的惊愕,二人在浅且歌晕下的时候便抱住了他。青风抱着浅且歌往树荫底下去,青云慌忙去倒凉水。不一会儿,另一边的几位殿下注意到这边的动静,也跑了过来。

“浅且语,怎么回事?!”慌乱中,不知道是谁的追问,语气中尽是着急,近乎质问。

浅且语摇头,表情像是要哭出来了。

浅且言见状,嘴边撑起一个笑安慰道:“没事的,不要着急。”

软语之间,浅且语的泪叭嗒掉下。

青云的水一直喂不进去,看着主子面色苍白,不断发冷汗,四肢湿冷,便对青风轻语道:“主子怕又是中暍,先回去吧。”(阿米米插话:中暍就是中暑的意思,前面我可能写了中暑,但不记得是哪章了,有记得的请告诉我一声哦。我要改回来。==”。)

青风是几人中最为镇定的,抱着主子转头向欧阳统领道:“大统领,几位殿下,小奴先带着主子回去了。”

欧阳统领也是一副着急的模样,毕竟那是众所周知的最受宠爱的七殿下,于是冲青风点点头。

青风便抱着且歌使起轻功,青云跟后,不管不顾留下的人更为惊愕的神色——虽然没有明文规定,但宫内太监不得习武似是惯例啊……而且那两个奴才的功力,怕是不浅……

一时间,众人又是心思各异,只有浅且乐这没心眼的小孩儿使劲拍拍八弟的肩头,大声道:“八弟你怎能哭得像个小娘儿们!”

此话让浅且言和浅且西都听得无奈,浅且西屈指在且乐头上狠敲一下。欧阳统领更是干脆,拎起六殿下的耳朵,恨铁不成钢地道:“练剑去!”六殿下唉唉地直叫唤。

且说青风抱着浅且歌出了武场,虽轻功是好,内力却不足,渐渐地速度慢下来。青风心里正自责,忽地不知从何处飞出个一身黑衣的人。那人在青风青云恍神惊讶的时候,抱过了浅且歌,随即冷硬地道:“我是夜无。现在听我的。青风去御书房禀告皇上,青云先去请御医。我带主子回日耀殿。”

干脆利落。却还是让青风青云愣住——夜无?主子?

他们略微知道皇上的影卫组织名字皆带一“无”字,可他的主子不应该是皇上么?怎么如今称殿下为主子?

无知的时候,殿下多了个同样称呼他为“主子”的人,这让青风青云不可避免地觉得失落。又是青风先缓过神来,推推青云:“快去请御医,青云!”

理所当然地。不可避免地。上下一通乱忙。

幸好七殿下突然中暍已是不止一次发生,众人忙乱中也自有秩序,倒是坐在边上握着七殿下的手的那绝代风华的人,其冷峻凛然的气息,使得室内温度大降,众人骇然异常。

屋内各个角落都摆上冰块,温度降下来,浅且歌便迷糊地转醒了。浅影帝喂且歌喝下小半碗的盐水,看着小东西迷糊乖巧的模样,责备的话生生咽了下去。于是给且歌解了发,轻力脱去外袍,拍拍小人儿的脑袋,哄着:“再睡一会儿。”浅且歌觉得浑身没力,模模糊糊地听到熟悉的声音一遍遍重复“且歌乖啦且且歌睡觉啦……”,下意识地往熟悉的气息凑近去,意识渐渐沉了。

是父皇。

是一直在身边的父皇。

是只会唱一首摇篮小调的父皇。

且歌这样想着。便入了梦。

浅且歌是第一次做梦。梦里是大朵大朵昂着头的盛开的望日莲。美得让人感动。

而伯无捧着奏折进来的时候,便看见皇上摇着一把小扇子,定定地望着躺在床上窝成一团的小人儿,专注,温柔,并且宠溺。伯无十几年来,见惯了皇上的冷酷,或者残暴嗜血,因而始终无法习惯皇上的温柔神色。可是在某一刻,站在这偌大的宫殿,十步远外观望,清晰地看见那个冷酷帝王静默而深重的宠溺,伯无突然有流泪的冲动。不是许久以前七殿下生病,想为永远没有眼泪的皇上流一次泪的那种冲动。是另外的。永远无法用语言表述的。很多情感回到最本身的状态,已是无力表达出来,大约也只有放肆流泪了罢。

“伯无。”浅影帝怀疑他这奴才是不是老了,近来越爱发愣了。

伯无有些懊恼自己的“娘儿们心思”,将奏折放在床边临时支起的案上,便出去了。

浅影帝小心翼翼地倚着床头,一手执奏折,一手摇着扇。看着那小东西大热的天却越来越蹭近他身边,窝到他边上了又热得直冒汗,睡不安稳,折腾得没完,浅影帝看得无奈又好笑。这小东西,少有睡得熟的时候,一旦他离开几步远,小东西便立即揉着眼醒了。可一旦睡熟,睡癖却是极差的,或者手脚乱舞,或者直接滚入他怀里,窝成小小一团。眼下,小东西不停折腾着,不一会儿大半个身子已躺在他的身上,这才算安稳下来。浅影帝也不理了,任他折腾,只是扇子扇动得更勤快些。

这般过去大约一个时辰,伯无进来点灯了,浅影帝才意识到外头天已全黑下来。看着小人儿趴在他身上睡得极憨的小脸,浅影帝吩咐伯无准备晚膳。直到伯无捧着大叠奏折走出去了,他才推推且歌:“浅且歌,该醒了。”

声音轻柔。且歌依然迷糊,小小声嘟喃:“不醒。”

浅影帝不理,直接将小人儿从他身上拎起,站在床边看着一身皱巴巴的龙袍直皱眉,想了想,还是重新换上了月白色的衣袍。实际上,浅影帝实在不怎么喜欢那龙袍的明皇色,却喜欢月白素净的衣裳,因而浅且歌也是每天不变的月白色。

这边浅影帝还没换好,那边迷糊的小东西揉着眼在床上站着,倒是比父皇高了半个头,恍惚地唤着“父皇”。浅影帝才走近一些,小人儿便软软地挨到了父皇怀里,小手抱着父皇的脖子,又是轻轻柔柔地唤:“父皇。”听上去已是清醒许多。

浅影帝极顺势地将瘦弱的小人儿揽在了怀里,清冷的声音中是显而易见的宠溺,道:“怎么又撒娇了。”

小脑袋埋在父皇的肩窝,轻轻地“嗯”了一声,依旧赖着父皇,一点都不想动弹的模样。

父皇却不理他了,取过小东西的衣服,细心地给他穿上。不过嘴里倒是还哄着,虽然说话间依然没有语调起伏,却实在是竭尽其能的轻柔了:“现在睡太多,晚上就睡不着了,也该用晚膳了……浅且歌,你老实告诉父皇,近些日子总去月华殿用膳,是不是没吃肉?”想来那女人根本就不可能压制着小东西好好用膳……

“嗯。”小人儿答道。

“说清楚。”

“母后说,且歌回月华殿吃饭,就不用吃肉。”小人儿极其坦然地望着父皇的眼睛。

“……”浅影帝无语,那女人果真是无所不用其极地哄着且歌回月华殿了。

“且歌不喜欢吃肉。父皇老是要且歌吃肉。且歌很不喜欢。”一字一句,把心意表达得极为清晰。

许久,浅影帝依旧想不到可以让且歌喜欢吃肉的办法,只好冷硬地道:“饭桌上的东西你是全不喜欢吃,那就全不吃?不喜欢也要吃。以后不准再回月华殿用膳,早膳父皇让人帮你准备。”

听了这话,浅且歌把视线定在父皇的浅眸里,许久之后,确定了父皇的坚定,但扭开头去,吐出一句话:“我不跟你说话。”

浅影帝好笑,看着那小人自己乱七八糟地系着衣袍,知道鲜少同他表达出“喜欢”“不喜欢”之类情绪的傻东西,这下是有些恼了。且歌素来便是淡定的模样,少有情绪变化的时候,现下浅影帝也不知该如何反应了,只好哄着。一把将小人儿搂在怀里,浅影帝软语道:“傻东西真是越来越会耍小性子了。”

浅且歌在父皇怀里抬头,静静地看着父皇细腻绝美的脸,有些赌气地不说话。

可是不知为何,却突然想起父皇重复了好几年,几乎每天都在重复的那些话——“浅且歌,你瘦得父皇很不开心。”“浅且歌,父皇真不喜欢你总这么瘦。”“浅且歌,你给我吃多点!”“浅且歌,你是不是又不吃饭!”……

这么想着,浅且歌便开口道:“且歌不是东西。”声音是软软的,极好听的。

父皇听出了小东西的服软,拍拍怀里小人儿的脑袋,道:“好。不是东西。浅且歌,不要老是以为你的体质特殊,就不需要吃饭。像是今天,语儿都不会中暍晕倒,你却是这样……我真想让你知道担心是什么感觉,省得你老折腾!”

“没有关系,晒太阳跟吃肉。”

“有关。”

“骗人。”

“不骗人。”

“……”

“好。别赌气了。父皇说了有关,就是有关了。”

“我不跟你说话。”

……

日耀殿外室,一众小宫女在摆晚膳。虽已尽量简化其中的程序和礼节,但毕竟是一国之主,大大小小的碗碟依旧是摆满了一桌。

浅影帝不见伯无,正疑惑着,伯无却抱着好几本书走入内室。行礼之后,才解释道:“皇上,这是奴才在藏书阁翻了一下午才找到的几本书,其中包括七殿下寻了很久的《平民要术》。奴才估摸着藏书阁若是没有,其他地方怕也难找了,便自作主张去了藏书阁……”

伯无大总管笑得极灿烂,心里念念着“这大内总管果真不是随便哪个谁就能当的哇”,一副准备领赏的姿态摆得十足。却不想,皇上冷着表情不动声色,怀里抱着的七殿下却一把抽过他手里的书,貌似急切,脸上却是没有多余的表情。伯无继续在心里念念:“这大内总管真的,真的,真的不是随便哪个谁就能当的!”

《平民要术》是大盛朝贾生在总结前人经验的基础上,对农业生产的亲身实践与体验,而后完成的农学大著。这本最著名的农书当中,广泛地涉及到果蔬林木的栽培,甚至野生植物的利用等等。依旧因为西瓜的种植失败而疑惑不解的浅且歌,听老影主念叨这本书许久了,这下终于将书握在手里了,便再不肯放下。

伯无给皇上与七殿下都布好菜,就领着一众宫女下去了。

浅影帝看看这满桌的菜,又看看浅且歌几乎将脑袋钻入书中的精神头儿,只耐着脾气道:“浅且歌,吃饭。”

且歌不理。浅影帝竟也不恼,虽一直说不准在用膳时看书,却也终究叹口气,直接将埋首于书本的小人儿拉过来,安置到腿上。

浅且歌此时最为自觉,为自己寻了个舒服的位置,窝着不动弹了。

浅影帝五官细腻精巧,男生女相,虽然其浑身散发的冷冽霸气不会让人有一丝一毫女气的感觉,但其身形瘦削,常人见之,也很难相信他便是“战神”名号在外的浅影帝。浅影帝已足够瘦了,但当浅且歌窝在父皇怀里,仍然显小,明明是拥有强大力量的身体,却瘦弱得仿佛不堪一击。

无论如何,父子二人皆是妖孽得让天下众生卑微到底,这是不会错的了——如皇后每日看着这两父子,审美疲劳得也只剩这想法了。

浅影帝这么抱着小小的且歌,一口口吃着喂着,心思转在今日奏折上所呈奏的安阳百姓大暴乱的事情上,怎么寻思,都觉得这事兴起得诡异。还未理出个头绪,心不在焉的浅影帝却因为且歌“哇”地一声吐出来而回神了。

低头看去,清晰可见月白色的衣袍上贴着一块嚼了一两口的牛肉,油腻地沾着口水。洁癖的浅影帝恶寒,少有地语调提升:“浅且歌!”

浅且歌神色坦然,倒也明白父皇气的是什么,也只有把父皇的袍子弄脏的时候他才会大小声。

浅且歌看着父皇一脸嫌恶的表情走入内室,便丢开书本,也跟了上去。

“父皇,你喜欢吃虫子么?”浅影帝正在换衣服,听到浅且歌突然问道。

“什么虫子?”浅影帝的声音比往时冷了许多,但浅且歌并无这样的意识,清透细软的声音认真答道:“没有骨头的那种虫子。”

“不喜欢。”浅影帝换好了袍子,情绪渐好。

“不喜欢,父皇会吃么?”

“父皇为何要吃虫子?”浅影帝已经蹲在了浅且歌跟前。

“且歌为何要吃肉?”小东西认真地看着父皇的眼睛,认真地问。

浅影帝看着那双黑得纯彻的眼眸,许久,紧紧搂住这精灵般的小东西,缓声道:“傻东西,哪是能够相提并论的……是不是父皇吃虫子了,你就乖乖吃肉?”

“且歌不是东西。父皇不吃虫子。”空灵清透的声音道。

“好。”

“父皇,且歌不喜欢吃肉,软软的,像虫子。”浅且歌由着父皇抱起他,走到外室继续用膳。

“不喜欢就少吃一些。”浅影帝顺手将那本《平民要术》推得远远的,且歌依旧是坐在他腿上。

“父皇……”软软的声音唤道。

“嗯?”

“世界上有精灵吗?”

听到这个问题的浅影帝显然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怎么想到问这个?”

“且歌第一次做梦,看到,会飞的,还会说话。”

“父皇也不知道,据说只有小孩子可以看到精灵的形迹。”

“为什么?”

“因为精灵不愿意大人们看到。”

“为什么?”

“……不为什么。来,张口。”

“父皇。精灵说话很好听。”

“嗯。”

“父皇。且歌每次说长长的话。父皇说短短的话。”

“嗯。”

“母妃说,这样不好。”

“嗯。”

“……”

“……怎么不说了?”

“一百句,够了。”

“嗯。一会儿父皇去御书房,你呢?晚上不要去冷园了。”

“且歌也去。”

“嗯。”

……

子时一刻,浅影帝终于忙完的时候,走入内室,转了好一会儿才在角落边上找到浅且歌。小东西缩成一小团,还在看书,听到脚步声,抬头便与父皇寻觅的视线撞在一起。

小东西软软地唤着:“父皇。”

浅影帝满心柔软,伸出手,轻声地道:“小东西,来,回去睡觉了。”

浅且歌在父皇怀里,抬眼见着父皇一脸的倦色,小手爬上父皇的眼角眉间,轻轻柔地道:“父皇,且歌不困。”

“好。父皇知道。”浅影帝应着。小东西已是越来越习惯说话了,不像开始的几天,说够了一百句,便再不肯主动开口,同他说话也只是单音节地敷衍应着。

浅且歌方才一个人呆着,还显得精神亦亦,可一窝到父皇怀里,鼻翼间全是父皇的气息味道,不一会儿便困倦得打小盹了。小脑袋在父皇的肩窝处一磕一磕地,恍惚地听到父皇说着“浅且歌,现在还不能睡”,还模糊地应了一声:“嗯。”

到了日耀殿,领路的伯无退下了,浅影帝瞧着怀里小人儿这困倦的模样,直接将他放在床上,到浴室里放水。而离了父皇的浅且歌,竟也瞬间清醒了。他的睡眠对父皇的依赖越发严重了。

浅且歌才刚跳下床,便看见父皇由浴室走出。看见且歌清醒了,浅影帝明显一愣,而后皱紧眉头,不一会儿又因为狠狠撞在他怀里的小东西而分神了。

浴室里,雾气缭绕,浅影帝抱着且歌坐在浴桶里。虽然天气很热,但且歌的脊椎受不得冷水湿气,浅影帝依旧陪着他的小东西泡热水,倒也缓解了一整天的疲倦。

浅且歌又开始困倦,窝在父皇怀里懒懒的模样。浅影帝突然想起,问道:“浅且歌,你明天还去武场?”

且歌“嗯”了一声。

“不要晒着了。再这么晕倒一次,就不准去了,记住了?”

“嗯。”

窗外月明,树影婆娑,子夜时分的世界,总是安详。

“浅且歌,父皇也看得到精灵,你可知道?”

很久很久以前,大陆有个神秘之地,叫做妖精森林。那里居住着大陆中最美丽的精灵种族。精灵都有着超乎寻常的美貌,能令大地上所有的生灵为之陶醉;精灵的声音旋律优美动听,对于人类的耳朵来说,有著致命的吸引力;精灵的语言十分流畅,带着微妙的抑扬顿挫,而且文法复杂;当精灵吟唱起轻柔的抒情曲,甚至可以使人永远沉睡……

精灵美丽长寿,喜爱自然,情感细腻,总是乐于在一些人类不能理解的事情上花费大量的时间:聆听潺潺的流水,以及林中鸟鸣风吹;观望满天的星辰,相信满月夜月亮会悲伤的古老传说……

创世的主神总是给予这个种族奢侈的美貌,却吝于给予精灵以爱情。每个年小的精灵都喜欢在妖精森林光亮风轻的午后,安安静静在围在母亲树下听老人们讲古老的故事,听这偌大的妖精森林里千年的岁月流转。故事中,精灵们时时刻刻被教育着,孩子,不要试图寻求爱情,更不要为了爱情而流泪。一旦流泪,你就不是一个真正的精灵了。

精灵们总是能够听到风歌唱的声音,花绽放的声音,还有树叶在风中鼓掌的声音,甚至阳光跳跃在每一片树叶上的声音……他们是如此聪明而智慧地享受着生命的所有美好,可是他们没有眼泪,无法落泪,无泪可落。

精灵阿尔知道流星划过夜空时是星星在掉泪,花瓣与草尖上的露珠是花草的眼泪,甚至蓝得那么澄彻的天空也会哗啦啦地哭——精灵阿尔不知道为什么作为大陆上最美丽的种族的他们,却无泪可落……

精灵并非总是住在妖精森林里,当他们长大,便可以进入人类世界。而且,他们在人类世界,总是以守护者的身份存在。他们会选择喜欢的人,守护着那人长大,老去,直到死亡。

所以长大了一些的时候,精灵阿尔离开了妖精森林,决意要去寻找精灵的眼泪,以及想要守护的人。

——浅且言在很小很小,跌倒了还会拼命掉泪的年纪,就在听母妃讲这个故事。可这是一个不完整的故事,只有开始,没有后续,不知结局。然而,这却是浅且言的孩童时期最最深刻的故事。听故事的恍惚记忆里,还有母妃恍惚的微笑,以及许多年过去他仍然无法懂得的母妃温柔神情中隐约的期许,母妃说,言儿,在我的家乡,每个孩子都会听过他们的父母讲这个故事,只有开头的故事,等你走过许多许多路,看过许多许多风景,你再把这个故事的后续填上,无论故事会变成哪般模样,都只会是你的故事了……

浅且言不懂,但他还是记下了母妃的话——母妃还说,精灵从不在人前显露,据说只有心灵纯善的小孩子才能捕捉到他们的形迹。如果静下来倾听,风声里隐约有他们扇动翅膀,或者跳跃奔跑,或者轻轻呼吸的声音。

浅且言近乎痴迷于探究那般的精灵的存在,并不需要用力地想象,只要想着,说不定身边就有美丽的精灵在守护,心里的感动就会满满溢出。所以当他与七弟独处却无话可说的时候,他下意识便与七弟讲起这个故事。

据木影休沐制度:吏十日得一下沐,言休息以洗沐也,今日恰是休沐日,太学院休课,如皇后带着且歌又晃到画爱殿的时候,便见且言也在。两位母亲笑**地冲俩孩子挥挥手:“且言带着且歌玩儿去吧!”便开始她们热衷的八卦。

浅且言便带着且歌在画爱殿的园内散步看风景,最后停在“画亭”。且言虽是宽厚沉稳的性子,面人便笑已是习惯,却是十足的面热心冷。当眼前站着的是精致漂亮的七弟,心绪却不再沉稳,局促得寻不到交谈的话题,浅且言受了蛊惑般地讲起了他深藏在心底的关于精灵的故事。

几年来听说得最多的便是这个七弟,是极受冷酷严厉的父皇的宠爱,夜宿帝王寝宫,面君不礼,自由进出御书房,体虚多病,甚至父皇还因为他而大怒斩御医——这些所有事,竟全是由那样冷情冷血,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的父皇做出,竟全是为了这样一个人儿做出,任何人听来,都该是震惊的吧,更何况他们同为皇子,同为那个帝王的儿子……面对着他,心绪自然是复杂的吧。

然而每次看着那墨玉般的眼眸,那精致得超乎寻常的容貌,听到那清透空灵的声音,所有的想法都不复存在了。浅且言总觉自己贫乏的想象力无法构造起精灵的形象,何谓能令大地上所有的生灵为之陶醉的容貌,何谓有着致命吸引力的声音,他是见到那精灵般的七弟才逐渐有了领会。许多次站在七弟身后,总会不自觉地想去寻找他发光的翅膀,总会不自觉地想要求证,那,是否就是传说中的精灵。

没有答案。无从探究。

只是一天天地,开始明白,即使那人不是精灵,也毫不含糊地,打动了他的心。

听不到守护精灵隐约在风中的呼吸声,可是却是如此明显地听到自己的心跳。

嗵嗵。嗵嗵嗵。

越跳越快。越跳越快。再无法平和。

而这心动来得如此莫名其妙,似是兵荒马乱,让人措手不及,惶然而哀伤。

到底是为何而哀伤。到底是为何而哀伤。

这样重复地念着,念着。竟想流泪。

长大后,一边小心翼翼珍藏着那个不完整的故事,一边对自己下狠心丢开那些无意义的泪水。

精灵生活在无泪的妖精森林里呢。

可是会不会遇见了想要守护的人,便开始不停不停地哀伤,哀伤得想要流泪呢。

可又到底是为何而哀伤。到底是为何而哀伤。

浅且歌定定地看着眼前的人,他的长睫毛噙着泪,他望着自己早已是失神的模样。疑惑不解。

“距离。是距离。就好像我可以听到精灵隐约在风中呼吸的声音,却无论如何费力寻找,都看不到精灵的模样,都触摸不到精灵的温度……无法企及,永远的无法企及……”浅且言开口便破了音,却依旧嘶哑地说着浅且歌无法理解的话语。泪是大颗大颗地滚下来。那一刻,他竟是如此清晰地感受到他与站在他跟前的这个人之间的距离。卑微的他,渺小的他,怕是艰苦跋涉一生,也无法缩短的距离。

便哭了。委屈而无助地。

就像好小好小的时候,走路跌跌撞撞,倒在地上磕疼了便是理所当然地“哇哇”大哭——无论是那时不懂事的小孩童,还是而今沉稳宽厚的少年,一边哭着,一边替精灵们委屈着,精灵生活在无泪的妖精森林里呢——若是不能哭,这样的时候该怎么办呢能怎么办呢。

浅且歌是笨小孩。不懂复杂的情绪。只感觉落在他手背的那滴泪,烫得很。

笨小孩向着那流泪的少年走近,贴近,许久才轻轻柔地道:“没有了。距离。”

还是孩子的浅且言不免嫌弃笨小孩的笨拙无知,不懂揣摩人的心思情绪,依旧哭。想象力贫乏的他,已被突然意识到的“距离”吓着,满心的委屈无助。

笨孩子看着那人眼睛不断地出水,皱眉,好一会儿便蹭蹭地跑远了。回到画爱正殿,扯着母后的衣角,一字一句地道:“母后,浅且言在哭。”

一句话让两个女人都怔在当场。

赶去“画亭”,浅且言的眼泪已经抹干净了,眼睛通红。

浅且言理直气壮地指着那个笨小孩,声音还是哑的:“母妃,七弟不小心把言儿推倒,言儿很疼,七弟又不拉言儿起来!”

两个女人下意识转头去看浅且歌。浅且歌皱着眉,满眼都是疑惑,却不说话。

景如月笑道:“看来这俩孩子处得还蛮好……”

直到许多年过去,浅且言依旧清晰地记着那时的自己,记着那时猛然体会到的距离,记着因着这距离而产生的长达许多年的无助与委屈,记着那天流的泪以及说的蹩脚谎话。每当想起,厌恶喝酒的四殿下,都会抱着个酒坛子,醉死过去。

而轻烟总是说,爷,不要这么折腾自己,你每次醉了都要哭呢。

事实是,那一个天朗气清的休沐日的痛哭之后,浅且言再也没有哭过。除非喝醉。他讨厌那杯中物,却一再地依赖于它,才能流出泪来。于是他总是试图给轻烟解释道:“精灵生活在无泪的妖精森林里呢。”然后便冲着轻烟笑。

可是到底是为何而哀伤。到底是为何而哀伤。

日耀殿宽敞的浴室内,雾气缭绕,浅影帝与七殿下泡在温热的浴池里。

休沐,休沐,自然少不得一番由头到脚的大梳洗。

浅且歌矮小,只好站在专门设置的凳子上。小脸被热气熏得染上殷红,站在高凳上差不多与父皇一般高,正对着父皇,大眼睛凑得极近去看父皇浅色的眼眸。

浅且歌的样貌并不很多有遗传到父皇,因此浅影帝的眼睛是与浅且歌完全不同的。浅且歌那般黑得纯净透亮,又大得分明的眼睛在整个大陆也算是极特殊的,异国人也有眼眸是其他的颜色,蓝的或绿的,甚至火炎皇族的眼眸,是金黄的颜色。却从来没有那般的墨黑,黑得似染浓墨却不深沉,透着灵魂的亮,如若星辰。因而即使浅且歌没有那精致得令人惊叹的五官,这墨发黑眸,仍然衬得他如夜之精灵,亦是足以令人痴迷的了。而浅影帝的浅色瞳眸,却是极平常极普通的。然而他的眼角微微吊起,虽并非常见的丹凤眼眸,却也平添了许多的媚惑。加上的他五官皆是生得细腻柔美,也难怪少年不得势时那些丑陋的人都是一边以猥琐奇怪的眼神看着他,一边大骂“妖孽妖孽”。

浅行之并非对权力有极大野心和**的人。只是他想变强。非常非常想。

因为他憎恶别人俯视的猥琐的恶心的目光。非常非常地憎恶。

许多年过去,容貌没有多大的变化,然而踏过了许多人的鲜血生命,他却早已不是当初的浅行之。

浅且歌看着父皇的眼眸因为心中不可得知的所想而愈加深沉,沉得无从探究其中情绪。浅且歌不想问也不想探究,只是凑得更近一些,而后小手绕上父皇的脖颈,软软地挨到父皇精瘦的胸膛。皮肤相触,心与心贴到最近。

贴着心口的温度,让浅行之蓦然悸动。手臂自然而然地环住了这软软小小的人儿。浅且歌依旧是小得很,父皇单手便能绕过一圈地环着,双手更是轻而易举地抱了满怀。

浅且歌被抱得有些疼了,却依旧软软地乖巧地喊:“父皇。”

浅影帝的声音在温热的雾气中依旧能冷得结冰:“嗯。”单音节的应答,冰冷的声音,居然异常温柔。这,大约是这个帝王,最竭力的温柔了吧。

毕竟是不懂爱的人,并非见到阳光便能治愈所有的伤口,即使治愈,谁知道一定不会留下伤痕呢。

“可是努力学习爱,真是善良得让人感动的举动。”这似乎是月华殿的那个女人说的呢。那时说这话的她,态度是多么挑衅,还道:“皇上,其实您不如且歌宝贝喏。宝贝至少懂得喜欢,还知道爱是许多许多的喜欢,可是皇上您呢?皇上,如月不敢给您建议,如月只是希望且歌能有一个爱他的父皇,而不仅仅是宠溺而已。”

那个午后脱离主题的聊天之后,浅影帝时常失了神在想那一句“如月只是希望且歌有一个爱他的父皇,而不仅仅是宠溺而已”。他不懂,真是不懂。当初查遍万卷书,却终究不了解所谓“爱”的定义,便只依照心中所想去做——所有说过的话,所有做过的事,竟只是简单肤浅的“宠溺”而已么……

“浅且歌,你觉得母后是怎样的人?”浅影帝突然问。

“很吵。”小孩儿不加思索地答道。

“详细的。”浅影帝皱眉。

顿了好一会儿,浅且歌想好措词,一开口倒讲得很顺:“母后喜欢栗子糕。喜欢娘亲和且歌。喜欢跟姨说什么妃什么昭仪的坏话。最想去江南种萝卜。会唱很多小曲,比父皇唱得好听。”最后一句似是强调,显然不太满意父皇总是只唱相同的一个小调儿,而且总那么不好听,而且每次都只唱一下子便开始糊弄着:“且歌乖啦且歌睡觉啦……”

浅影帝道:“不要拿父皇跟女人比。”

浅且歌静静看着父皇,极认真地道:“不要拿母后跟你父皇比。母后也这样说。”

“嗯?下文是?”

“臭男人没心没肝没肺,而且你父皇冷得像冰块一样,怎么能跟你母后我比?”浅且歌觉得没法子转述,干脆直接模仿,倒将如皇后的口气学了个十足。

“……那你母后有没有说,且歌长大了也是臭男人?”浅影帝面无表情。

“且歌不是。”小孩认真地应道。

“不要总记着你母后的胡言乱语。”父皇叮嘱着,七殿下乖巧点头。

浅影帝放开了且歌,转过身去:“给父皇擦背。”

小孩儿勤快地在父皇的背上抹上皂角,细细地擦洗。

而浅影帝背对着小人儿,才敢开口:“浅且歌,父皇是怎样的人?”

“……不知道。”浅且歌听到这样莫名的问话愣了好一会儿,才有些茫然地回答道。

“为何不知道?”

小孩儿是真的不知道如何措词了,可还是极认真地有问必答,想了好久,终于说:“父皇的眼睛里,有很多的过去的事……可是且歌不知道……父皇不喜欢说话……可是母后说,不喜欢说话是不好的……母后说,且歌每天要说一百句,要跟父皇说一百句……母后说,且歌说得很多,父皇也会说得很多……且歌也觉得这样很好,虽然父皇总是‘嗯’‘嗯’……”

虽然小孩儿每次说长的句子,都要引用母后的话才可以,但也终究把意思表达清楚。

浅影帝记起这些日子,他的小东西每日在他跟前努力说话的情景,低头默然不语。

总以为是自己一直在宠溺着这精灵般的小东西,却不想,自己也是得到了倾尽心力的宠溺。

“父皇。且歌前世当了一辈子的哑巴。真的,怀伤也不知道且歌会讲话。”浅且歌见父皇沉默,停下手中的“工作”,一下子跳上去抱住父皇的脖子,便整个人挂在了父皇背上。

浅影帝吓得心跳停了一拍,赶紧将这小东西抓到胸前来,没好气地瞪着他。

聪明的小孩赶紧软软地凑上去,撒娇在唤:“父皇。”

眼眸染上昭然的绿意。

没心没肝没肺冷得像冰块的臭男人静静地看着那绿色的瞳眸,双瞳里墨色叠着绿色,竟是如此具有侵略性的华美。

沉默许久,冰块臭男人终于出声,当然声音不改其冰冷:“怎么又撒娇。”冰冷中显而易见的宠溺,依旧是说了许多遍的话语。

“父皇,且歌跟你说无名的事情。”小孩说话的时候,总是认真而乖巧。

“嗯。为何前世当了一辈子的哑巴?”

“没有人跟且歌说话。且歌不会说。便不说。”

“那上战场的时候,作为主将不用说话指挥?”

浅且歌摇头,继续道:“大盛朝没有兵书之类麻烦的东西,而且只有叫阵宣战,敌方同意应战之后,才能进攻……谁武力强,谁就能胜……且歌觉得兵书上讲的人都很狡猾,且歌不喜欢的。”

浅影帝屈指敲一下笨小孩的脑袋:“谁也没要你喜欢……兵不厌诈,知道么?你这样上不了战场。”

且歌揉揉被敲得有些疼的脑袋,继续道:“统一大陆之后,且歌生了不能晒太阳的病,就住在一个黑屋子里,每天只有怀伤来一会儿,就更不用说话了。”

心若刀绞。

哦,原来是不能晒太阳的病。哦,原来说话也会成为多余的不必要的事情。

浅影帝突然又想笑,想对他的小东西笑笑,想笑得漂亮一些。可是僵硬的嘴角扯开了,脸上的表情却苦涩而狰狞。绝美的脸庞竟变得异常的丑。笑不出了,浅影帝只好狠狠将眼前的小人儿揉在怀里,抱得直到且歌都感觉疼痛。却死死地依旧抱紧不放,因为不想看见,不想看见那双绿色的眼眸。

为何说着这样的话,忆起这样的痛苦,却是撒娇呢。浅且歌。

为何我从来没有意识到,父皇竟是这样依赖于你的撒娇你的眼眸中盎然的绿。这些所有,便是你静默的,从不言说的,难以察觉的宠溺么。便是对父皇的宠溺么。

浅且歌。浅且歌。浅且歌。

你怎能,如此乖巧地,倾尽心力地,去宠溺一个人呢。

“浅且歌,长这么大了不要老是跟父皇撒娇。”因为你一撒娇,父皇就会不自觉地变成另外的陌生的模样。

浅且歌用力从父皇疼痛的怀抱里挣扎出来,听见父皇的话,下意识地去看父皇的眼睛,疑惑地反问:“撒娇?”

看着那双墨玉眼眸里如此明显清晰的疑惑,浅影帝揉揉小孩儿的脑袋,叹:“笨东西。”但不再言语了。

“且歌不是东西。撒娇是什么?”浅且歌问道。

“不知道。”浅影帝回答得极利落。

浅且歌静静地看着他的父皇,好一会儿,才淡淡地说道:“可是母后说,且歌撒娇很好。母后说,且歌的撒娇是父皇惯出来的。可是,且歌不知道撒娇是什么。”

“说过了,不要总是记得你母后的胡言乱语。站好,转过去父皇给你擦背。”

且歌听到前一句话,应许地点点头。

又听到后一句话,才一字一句地道:“父皇,且歌给你擦背。”

“不要。”父皇冷冷地答。

笨小孩总是可以轻易地无视掉父皇的冷硬口气,问:“为什么?”

“笨东西,你什么都做不好,父皇不要你帮。来,转过身去。”

“且歌不是东西。且歌会种西红柿,不是什么都做不好。父皇吃了很多西红柿。”这小孩儿学说话的情形与其他孩童不一样,他没有咿咿呀呀,口齿不清的阶段。所以,浅且歌每一句话总是能够依照很规矩的语法,总是“谁谁做了什么”或者“谁谁怎么样”这样的完整句式。

听着浅且歌这样一字一句地讲话,没有人能够不心软的,但他也很少在父皇母后之外的人面前讲超过五个字以上的长句。

浅影帝却是不管心里怎么柔软,说话的语气总是冷硬:“父皇讨厌吃西红柿。”

“可是父皇吃很多。”

“那是因为父皇肚子大。”说这话的父皇眼睛都没眨一下呢。

浅且歌不顾父皇正在给他擦背,好奇地偏过身去,小手摸摸父皇的“大肚子”。浅影帝任他摸着,手中不停忙活,用木勺舀起热水一点一点地浇着小东西的后背,听到小东西念念着:“父皇肚子不大。”

而后浅且歌不说话了,浴室内便静默一片。

许久,浅影帝略显犹豫地开口:“浅且歌,你……能不能告诉父皇,为什么要呆在黑屋子里?”

“嗯。且歌生了不能晒太阳的病。”

“胡说!怎会有这种病?”浅影帝不知为何突然大声起来。

“嗯。有的,是一种叫日光疹的病。晒到太阳,接触强光,会晕倒,会停止呼吸,皮肤会变成紫色。父皇,紫色的皮肤很难看的。且歌全身都变成紫色的时候,就像睡着一样是失去意识的。且歌不会死。怀伤就不准且歌出去了。且歌也不想出去,屋子外面人太多了,且歌不喜欢。”一字一句,乖小孩依旧乖巧地回答。

“……”浅影帝听着,听到最后,他在水中趔趄地退后了一步,感觉本来与且歌皮肤相触的地方蓦然冰冷。他没有去抱他乖巧的小东西,没有去想该说些什么漂亮的,安慰的,若无其事的话,甚至都不愿去看一眼那双墨玉的瞳眸——

心房收缩得太厉害。

疼痛得太尖锐。

已然无法呼吸。无法思考。

是啊是啊没错的。浅且歌。紫色的皮肤一定是很难看的。一定是非常难看的。非常非常难看的。

浅影帝是想这样去附和他的小东西。他也想拍拍这小东西的脑袋告诉他,怀伤是对的,呆在屋子里是好的。他也想赞扬他的傻东西是如此懂事乖巧,不去人多的地方。

可是他的脑袋一片空白,愈加扩大的空茫深处不断地回响某一个近乎疯狂的声音:“对,要说点什么……快说点什么……说点什么啊……”可是嘴唇动了动,没有声音。

浅影帝瞳孔蓦然争得很大,慢慢灌回脑子里的,竟是少年时的记忆,在一场惨痛无比的战争中受了致命的伤,那时无军衔无军功的他作为一个下士,那般重伤也只是洒了些金创药,胡乱包扎了事。血一直无法止住,痛得时而失去意识昏睡,时而高烧冷汗。半夜醒来,旁边同样受了伤的另一个士兵在哭,泪掉得极凶,问怎么啦,那年轻的,脸上凝固着血迹,沾着狼狈的泪水的小兵委屈地大声哭喊:月圆了啊月圆了……

古老的传说里,满月夜月亮会悲伤。果真,那个夜里,许多载满茫然的眼睛,流下了浑浊的泪。大约是因为月亮真的圆得太好看太好看了吧。月白风轻,疏影摇摇。泪是和着血泪的浑浊咸腥。

——那时他在想什么呢。想什么呢。

似是什么都没有想。只是昂着头看了一晚的月亮,脖颈酸疼。

第二天。烧退了。伤口的血止了。本以为他铁定无法救活的军医,终于愿意在他身上用药,直呼奇迹,奇迹。

从那个满月夜,又经过了许多个满月夜,他已然是这个国家权势最大的人。

可是那个月圆夜,他是在想什么呢。想着什么呢。

浅影帝愣愣地看着一双小手认真地掰开他紧握的拳,掌心血肉模糊,然而清透空灵的嗓音要唤醒沉睡的灵魂:“父皇不疼父皇不疼……”

浅影帝怔愣地看着那样精致的一个小东西,不疼不疼……怎么能够不疼……怎么能够不疼……

心里疼痛得无措,疼痛得想要去毁灭,疼痛得产生强烈的嗜血**……

浅影帝流血的右手径直掐上浅且歌细细的脖颈,掌心的血顺着那小小的脖颈流下来;小东西下意识地挣扎,下意识地向那右手的主人袭击而去。

却停住了。不挣扎了。只安静地看着。

安静地看着那双眼角微微勾起,媚惑的浅眸中不断地流出泪水,不断地流出泪水。

又听到那个素来冷得结冰的声音,变得嘶哑而无理智,一次一次,一次一次地重复地低喊着:“浅且歌!浅且歌!浅且歌!浅且歌……”

那个帝王。在哭。冷丽的脸庞满满的泪水,已然狼狈得毫无形象。

那个少时不受关注倍受欺凌看尽世人冷眼的帝王。

那个年少出征受了致命的重伤仍与老兵喝同一碗烈酒的帝王。

那个后来弑父祸兄浴血登位冷情冷血残暴无义得万人唾骂的帝王。

那个多年高坐皇位睥睨天下大力改革实行百官之治终于成为木影绝对权威的帝王。

他从来没有哭过。即使很小的时候被皇兄推到废井里,断了肋骨断了脚,疼得将牙咬碎也没流过一滴泪。

心果然是最脆弱的地方,无法经受一丁点一丁点的疼痛。

“浅且歌……”喉咙似已喊哑,浅影帝喊到最后,声音已轻得难以听见。右手的力道早已松了。那被他掐住脖子的小人儿如今绕着父皇的脖子,自顾自地挂在他身上。

浅且歌静静看着他的父皇,心里涌起陌生的感觉。

然后小人儿突然开口:“父皇。”

“父皇。父皇。父皇。父皇……”绵绵软软的,清透空灵的嗓音里有神秘得无从探知的魔力。唤“父皇”的次数与父皇喊“浅且歌”一样多,是有问必答的乖小孩。

“父皇。母后说,快乐是人的一种本能,没有人可以不快乐,没有人不想追寻快乐。可是父皇是刻意不去追寻快乐的人,是刻意抵制快乐这种本能的人。且歌觉得母后说的是对的。且歌觉得父皇这样子不对。”

“……”

“父皇,且歌不会写字,也不会像母后说大道理。可是且歌看过很多书,且歌不是无知愚昧的人。且歌懂很多事情的。”

“……”

“父皇。且歌从来都不难过的,母后很吵很吵,且歌也不难过。且歌只是疑惑,疑惑很多东西。且歌在黑屋子里,不想出去。且歌喜欢安静。真的。”小孩并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一句一句没有主题甚是凌乱。

“……”

“每次且歌说长长的话。父皇说短短的话。”说了这么多,浅影帝始终没有应声,浅且歌开始有些着急了。

“浅且歌。”浅影帝突然道,“……你很啰嗦。”

浅影帝抬手。终于抱住他的且歌。抱在怀里。贴在心窝。

“父皇才啰嗦……”浅且歌小小地乖巧地窝在父皇的怀里,这样说道。他实在不喜欢父皇每天都说要他吃肉的话。一点都不喜欢。

“浅且歌。不要离开父皇。不要离开父皇……父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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